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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剪灯新话】【完】

  序一

  余既编辑古今怪奇之事。以为《剪灯录》,凡四十卷矣。好事者每以近事相闻,远不出百年,近止在数载,襞积于中,日新月盛,习气所溺,欲罢不能,乃援笔为文以纪之。其事皆可喜可悲,可惊可怪者。所惜笔路荒芜,词源浅狭,无嵬目鸿耳之论以发扬之耳。既成,又自以为涉于语怪,近于海淫,藏之书笥,不欲传出。客闻而求观者众,不能尽却之,则又自解曰: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、皆圣笔之所述作,以为万世大经大法者也;然而《易》言龙战于野,《书》载雉雊于鼎,《国风》取淫奔之诗,《春秋》纪乱贼之事,是又不可执一论也。今余此编,虽于世教民彝,莫之或补,而劝善惩恶,哀穷悼屈,其亦庶乎言者无罪,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。客以余言有理,故书之卷首。

  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六月朔日,山阳瞿佑书于吴山大隐堂上一页

  序二

  昔陈鸿作《长恨传》并《东城老父传》,时人称其史才,咸推许之。及观牛憎孺之《幽怪录》,刘斧之《青琐集》,则又述奇纪异,其事之有无不必论,而其制作之体,则亦工矣。乡友瞿宗吉氏着《剪灯新话》,无乃类是乎?宗吉之志确而勤,故其学也博,具才充而敏,故其文也赡。是编虽稗官之流,而劝善惩恶,动存鉴戒,不可谓无补于世。矧夫造意之奇,措词之妙,粲然自成一家言,读之使人喜而手舞足蹈,悲而掩卷堕泪者,盖亦有之。自非好古博雅,工于文而审于事,曷能臻此哉!至于《秋香亭记》之作,则犹元稹之《莺莺传》也,余将质之宗吉,不知果然否?

  洪武三十年夏四月,钱塘凌云翰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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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序三

  余观宗吉先生《剪灯新活》,其词则传奇之流。其意则子氏之寓言也。宗吉家学渊源,博及群集,屡荐明经,母老不仕,得肆力于文学。余尝接其论议,观其着述,如开武库。如游宝坊,无非惊人之奇,希世之珍;是编特武库、室坊中之一耳。然则观是编者,于宗吉之学之博,尚有愆也。

  洪武十四年秋八月,吴植书于钱塘邑庠进德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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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序四

  余观昌黎韩子作《毛颖传》,柳子厚读而奇之,谓若捕龙蛇,搏虎豹,急与之角,而力不敢暇;古之文人,其相推奖类若此。及子厚作《谪龙说》与《河间传》等,后之人亦未闻有以妄且淫病子厚者,岂前辈所见,有不逮今耶?亦忠厚之志焉耳矣。余友瞿宗吉之为《剪灯新话》,其所志怪,有过于马孺子所言,而淫则无若河间之甚者。而或者犹沾沾然置噱于其间,何俗之不古也如是!盖宗吉以褒善贬恶之学,训导之间,游其耳目于词翰之场,闻见既多,积累益富。恐其久而记忆之或忘也,故取其事之尤可以感发、可以惩创者,汇次成编,藏之箧笥,以自恰悦,此宗吉之志也。余下敏,则既不知其是,亦不知其非,不知何者为可取,何者为可讥。伏而观之,但见其有文、有诗、有歇、有词、有可喜、有可悲、有可骇、有可嗤。信宗吉于文学而又有余力于他着者也。宗吉索余题,故为赋古体一首以复之云。

  山阳才人畴与侣?开口为今阖为古!

  春以桃花染性情,秋将桂子薰言语。

  感离抚遇心怦怦,道是无凭还有凭。

  沉沉帐底昼吹笛。煦煦窗前宵剪灯。

  倏而晴兮忽而雨,悲欲啼兮喜欲舞,

  玉萧倚月吹凤凰,金栅和烟锁鹦鹉。

  造化有迹尸者谁?一念才荫方寸移,

  善善恶恶苟无失,怪怪奇奇将有之。

  丈夫未达虎为狗,濯足沧浪泥数斗,

  气寒骨耸铮有声,脱帻目光如电走。

  道人青蛇天动摇,下斩寻常花月妖,

  茫茫尘海沤万点,落落云松酒半瓢。

  世间万事幻泡耳,往往有情能不死,

  十二巫山谁道深,云母屏凤薄如纸。

  莺莺宅前芳享述,燕燕楼中明月低,

  从来松柏有孤操,不独鸳鸯能并栖。

  久在钱塘江上住,厌见潮来又潮去,

  燕子衔春几度回?断梦残魂落何处?

  还君此编长啸歌,便欲酌以金叵罗,

  醉来呼枕睡一觉,高车驷马游南柯。

  洪武己巳六月六日,睦人桂衡书于紫薇深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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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水宫庆会录

  至正甲申岁,潮州士人余善文于所居白昼闲坐,忽有力士二人,黄巾绣祆,自外而入,致敬于前曰:“广利王奉邀。”善文惊曰:“广利洋海之神,善文尘世之士,幽显路殊,安得相及?”二人曰:“君但请行,毋用辞阻。”遂与之偕出南门外,见大红船泊于江浒。登船,有两黄龙挟之而行,速如凤雨,瞬息已至。止于门下,二人入报。顷之,请入。广利降阶而接曰:“久仰声华,坐屈冠盖,幸勿见讶。”遂延之上阶,与之对坐。

  善文局蹐退逊。广利曰:“君居阳界,寡人处水府,不相统摄,可毋辞也。”善文曰:“大王贵重,仆乃一介寒儒,敢当盛礼!”固辞。广利左右有二臣曰鼋参军、鳖主簿者,趋出奏曰:“客言是也,王可从其所请,不宜自损威德,有失观视。”广利乃居中而坐,别设一榻于右,命善文坐。乃言曰:“敝居僻陋,蛟鳄之与邻,鱼蟹之与居,无以昭示神威,阐扬帝命。今欲别构一殿,命名灵德,工匠已举,木石咸具,所乏者惟上梁文尔。侧闻君子负不世之才,蕴济时之略,故特奉邀至此,幸为寞人制之。”即命近侍取白玉之砚,捧文犀之管,井鲛绡丈许,置善文前。善文俯首听命,一挥而就,文不加点。其词曰:

  伏以天壤之间,海为最大;人物之内,神为最灵。既属香火之依归,可乏庙堂之壮丽?是用重营宝殿,新揭华名;挂龙骨以为梁,灵光耀日;缉鱼鳞而作瓦,瑞气蟠空。列明珠白璧之帘栊,接青雀黄龙之舸舰。琐窗启而海色在户,绣闼开而云影临轩。雨顺风调,镇南溟八千余里;天高地厚,垂后世亿万斯年。通江汉之朝宗,受溪湖之献纳。天吴紫凤,纷纭而到;鬼国罗刹,次第而来。岿然着鲁灵光,美哉如汉景福。控蛮荆而引瓯越,永壮宏观;叫闾阖而呈琅玕,宜兴善颂。遂为短唱,助举修梁。

  抛梁东,方丈蓬莱指顾中。笑看扶桑三百尺,金鸡啼罢日轮红。

  抛粱西,弱水流沙路不迷。后衣瑶池王母降,一双青鸟向人啼。

  抛梁南,巨浸漫漫万族涵。要识封疆宽几许?大鹏飞尽水如蓝。

  抛梁北,众星绚烂环辰极。遥瞻何处是中原?一发青山浮翠色。

  抛梁上,乘龙夜去陪天仗。袖中奏罢一封书,尽与苍生除祸瘴。

  抛梁下,水族纷纶承德化。清晓频闻赞拜声,江坤河伯朝灵驾。

  伏愿上粱之后,万族归仁,百灵仰德。珠宫贝阙,应无上之三光,衮衣绣裳,备人间之五福。

  书罢,进呈。广利大喜。卜日落戍,发使诣东西北三海,请其王赴庆殿之会。翌日,三神皆至,从者千乘万骑,神鲛毒蜃,踊跃后先,长鲸大鲲,奔驰左右,鱼头鬼面之卒,执旌旄而操戈戟者,又不知其几多也。是日,广利顶通天之冠,御绎纱之袍,秉碧玉之圭,趋迎于门,其礼甚肃。三神亦各盛其冠冕,严其剑佩,威仪极俨恪,但所服之袍,各随其方而色不同焉。叙暄凉毕,揖让而坐。善文亦以白衣坐于殿角,方欲与三神叙礼,忽东海广渊王座后有一从臣,铁冠而长髭者,号赤餫公,跃出广利前而请曰:“今兹贵殿落成,特为三王而设斯会,虽江汉之长,川泽之君,咸不得预席,其礼可谓严矣。彼白衣而末坐者为何人斯?乃敢于此唐突也!”广利曰:“此乃潮阳秀士余君善文也,吾构灵德殿,请其作上梁文,故留之在此尔。”广渊遽言曰:“文士在座,汝乌得多言?姑退!”赤餫公乃赧然而下。已而酒进乐作,有美女二十人,摇明璫,曳轻裾,于筵前舞凌波之队,歌凌波之词曰:

  若有人兮波之中,折杨柳兮采芙蓉。振瑶环兮琼佩,璆锵呜兮玲珑。衣翩翩兮若惊鸿,身矫矫兮如游龙。轻尘生兮罗袜,斜日照兮芳容。蹇独立兮西复东,羌可遏兮不可从。忽飘然而长往,御泠泠之轻凤。

  舞竟,复有歌童四十辈,倚新妆,飘香袖,于庭下舞采莲之队,歌采莲之曲曰:

  桂棹兮兰舟,泛波光兮远游。捐予玦兮别浦,解予佩兮芳洲。波摇摇兮舟不定,折荷花兮断荷柄。露何为兮沾裳?风何为兮吹鬓?棹歌起兮彩袖挥,翡翠散兮鸳鸯飞。张莲叶兮为盖,缉藕丝兮为衣。日欲落兮风更急,微烟生兮淡月出。早归来兮难久留,对芳华兮乐不可以终极。

  二舞既毕,然后击灵鼍之鼓,吹玉龙之笛,众乐毕陈,觥筹交错。于是东西北三神,共捧一觥,致善文前曰:“吾等僻处遐陬,不闻典礼,今日之会,获睹盛仪,而又幸遇大君子在座,光采倍增,愿为一诗以记之,使流传于龙官水府,抑亦一胜事也。不知可乎?”善文不可辞,遂献水宫庆会诗二十韵:

  帝德乾坤大,神功岭海安。

  渊宫舟栋宇,水路息波澜。

  列爵王侯贵,分符地界宽。

  威灵闻赫羿,事业保全完。

  南极常通奏,炎方永授官。

  登堂朝玉帛,设宴会衣冠。

  凤舞三檐盏,龙驮七宝鞍。

  传书双鲤跃,扶辇六鳌蟠。

  王母调金鼎,天妃捧玉盘。

  杯凝红琥珀,袖拂碧琅玕。

  座上湘灵舞,频将锦瑟弹。

  曲终汉女至,忙把翠旗看。

  瑞雾迷珠箔,祥烟绕画栏。

  屏开云母莹,帘卷水晶寒。

  共饮三危露,同餐九转丹。

  良辰宜酩酊,乐事称盘桓。

  异昧充喉舌,灵光照肺肝。

  浑如到兜率,又似梦邯郸。

  献酢陪高台,歌呼得尽欢。

  题诗传胜事,春色满毫端。

  诗进,座间大悦。已而,日落咸池,月生东谷,诸神大醉,倾扶而出,各归其国,车马骈阗之声,犹逾时不绝。明日,广利特没一宴,以谢善文。宴罢,以玻璃盘盛照夜之珠十,通天之犀二,为润笔之资,复命二使送之还郡。善文到家,携所得于波斯宝肆鬻焉,获财忆万计,遂为富族。后亦不以功名为意,弃家修道,遍游名山,不知所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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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山福地志

  元自实,山东人也。生而质钝,不通诗书。家颇丰殖,以田庄为业。同里有缪君者,除得闽中一官,缺少路费,于自实处假银二百两。自实以乡党相处之厚,不问其文券,如数贷之。至正末,山东大乱,自实为群盗听劫,家计一空。时陈有定据守福建,七闽颇安。自实乃挈奏子由海道趋福州,将访缪君而投托焉。至则缪君果在有定幕下,当道用事,威权隆重,门户赫弈。自实大喜,然而患难之余,跋涉道途,衣裳褴缕,客貌憔粹,未敢遽见也。乃于城中僦屋,安顿其妻孥,整饰其冠服,卜日而往。适值缪君之出,拜于马首。初似不相识,及叙乡井,通姓名,方始惊谢。即延之入室,待以宾主之礼。良久,啜茶而罢。明日,再往,酒果三杯而已,落落无顾念之意,亦不言银两之事。自实还家,旅寓荒凉,妻孥怨詈曰:“汝万里投人,听干何事?今为三杯薄酒所卖,即便不出一言,吾等何所望也!”自实不得已,又明日,再往访焉,则似已厌之矣。自实方欲启口,缪君遽曰:“向者承借路费,铭心不忘,但一宦萧条,俸入微薄,故人远至,岂敢辜恩,望以文券付还,则当如数陆续酬纳也。”自实悚然曰:“与君共同乡里,自少交契深密,承命周急,素无文券,今日何以出此言也?”缪君正色曰:“文券承有之,但恐兵火之后,君失之耳。然券之有无,某亦不较,惟望宽其程限,使得致力焉。”自实唯唯而出,怪其言辞矫妄,负德若此,羝羊触藩,进退维谷。半月之后,再登其门,惟以温言接之,终无一钱之惠。展转推托,遂及半年。市中有一小庵,自实往缪君之居,适当其中路,每于门下憩息。庵主轩辕翁者,有道之士也,见其往来颇久,与之叙话,因而情熟。时值季冬,已迫新岁,自实穷居无聊,诣缪君之居,拜且泣曰:“新正在迩,妻子饥寒,囊乏一钱,瓶无储粟。向者银两,今不敢求,但愿捐斗水而活涸辙之枯,下壶飨而救翳桑之饿,此则故人之赐也。伏望怜之悯之,哀之恤之!”遂匍匐于地。缪君扶之起,屈指计日之数,而告之曰:“更及一旬,当是除夕,君可于家专待,吾分禄米二右及银二锭,令人驰送于宅,以为过岁之资,幸勿以少为怪。”且又再三丁宁。毋用他出以候之。自实感谢而退。归以缪君之言慰其妻子。至日,举家悬望,自实端坐于床,令椎子于里门觇之。须臾,奔入曰:“有人负米至矣。”急出俟焉,则越其庐而不顾。自实犹谓来人不识其家,趋往问之,则曰:“张员外之馈馆宾者也。”默然而返。顷之,稚子又入告曰:“有人携钱来矣。”急出迓焉,则过其门而不入。再住扣之,则曰:“李县令之赆游客者也。”怃然而惭。如是者凡数度。

  至晚,竟绝影响。明日,岁旦矣,反为所误,粒米束薪,俱不及办,妻子相向而哭。自实不胜其愤,阴砺白刃,坐以待旦。鸡鸣鼓绝,径投缪君之门,将俟其出而刺之。是时,晨方未启,道无行人,惟小庵中轩辕翁方明烛转经,当门而坐,见自实前行,有奇形异状之鬼数十辈从之,或握刀剑,或执椎凿,披头露体,势甚凶恶;一饭之顷,则自实复回,有金冠玉佩之士百余人随之,或击幢盖,或举旌幡,和容婉色,意甚安闲。轩辕翁叵测,谓其已死矣。诵经已罢,急往访之,则自实固无恙。坐定,轩辕翁问曰:“今日之晨,子将奚适?何其去之匆匆,而回之缓缓也?愿得一闻。”自实不敢隐,具言:“缪君之不义,令我狼狈!今早实砺霜刃于怀,将往杀之以快意,及至其门,忽自思曰:‘彼实得罪于吾,妻子何尤焉。且又有老母在堂,今若杀之,其家何所依?宁人负我,毋我负人也。’遂隐忍而归耳。”

  轩辕翁闻之,稽首而贺曰:“吾子将有后禄,神明已知之矣。”自实问其故。翁曰:“子一念之恶,而凶鬼至;一念之善,而福神临。如影之随形,如声之应响,固知暗室之内,造次之间,不可荫心而为恶,不可造罪而损德也。”因具言其所见而慰抚之,且以钱米少许周其急。然而自实终郁郁不乐。至晚,自投于三神山下八角井中。其水忽然开辟,两岸皆石壁如削,中有狭径,仅通行履。自实扪壁而行,将数百步,壁尽路穷,出一弄口,则天地明朗,日月照临,俨然别一世界也。见大宫殿,金书其榜曰:“三山福地。”自实瞻仰而入,长廊昼静,古殿烟消,徘徊四顾,阒无人踪,惟闻钟磐之声,隐隐于云外。饥馁颇甚,行末能前,困卧石坛之侧。忽一道土,曳青霞之裾,振明月之佩,至前呼起之,笑而问曰:“翰林识旅游滋味乎?”自实拱而对曰:“旅游滋味,则尽足矣。翰林之称,一何误乎?”道士曰:“子不忆草西蕃诏于兴圣殿乎?”自实曰:“某山东鄙人,布衣贱士,生岁四十,目不知书,平生未尝游览京国,何有草诏之说乎?”道士曰:“子应为饥火所恼,不暇记前事耳。”乃于袖中出梨枣数枚令食之,曰:“此谓交梨火枣也。食之当知过去未来事。”

  自实食讫,惺然明悟,因记为学士时,草西蕃沼于大都兴圣殿侧,如昨日焉。遂请于道士曰:“某前世造何罪而今受此报耶?”道士曰:“子亦无罪,但在职之时,以文学自高,不肯汲引后进,故今世令君愚懵而不识字;以爵位自尊,不肯接纳游士,故今世令君漂泊而无所依耳。”自实因指当世达官而问之曰:“某人为丞相。而贪饕不止,贿赂公行,异日当受何报?”道士曰:“彼乃无厌鬼王,地下有十炉以铸其横财,今亦福满矣,当受幽囚之祸。”又问曰:“某人为平章,而不戢军士,杀害良民,异日当受何报?”道士曰:“彼乃多杀鬼王,有阴兵三百,皆铜头铁额,辅之以助其虐,今亦命衰矣,当受割截之殃。”又问:“某人为监司,而刑罚不振;某人为郡守,而赋役不均;某人为宣慰,不闻所宣之何事;某人为经略,不闻所略之何方,然则当受何报也?”道士曰:“此等皆已杻械加其身,缧绁系其颈,腐肉秽骨,待戮余魂,何足算也!”自实因举缪君负债之事。道士曰:“彼乃王将军之库子,财物岂得妄动耶?”道士因言:“不出三年,世运变革,大祸将至,甚可畏也。汝宜择地而居,否则恐预池鱼之殃。”自实乞指避兵之地。道士曰:“福清可矣。”又曰:“不若福宁。”言讫,谓自实曰:“汝到此久,家人悬望,今可归矣。”自实告以无路,道士指一径令其去,遂再拜而别。行二里许,于山后得一穴出,到家,则已半月矣。急携妻子径往福宁村中,垦田治圃而居。挥钁之际,铮然作声,获瘫银四锭,家遂稍康。其后张氏夺印,达丞相被拘,大军临城,陈平章遭掳,其余官吏多不保其首领,而缪君为王将军者所杀,家资皆归之焉。以岁月记之,仅及三载,而道士之言悉验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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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华亭逢故人记

  松江士人有全、贾二子者,皆富有文学,豪放自得,嗜酒落魄,不拘小节,每以游侠自任。至正末,张氏居有浙西,松江为属郡。二子来往其间,大言雄辩,旁若无人。豪门叵族,望风承接,惟恐居后。全有诗曰:

  华发冲冠感二毛,西风凉透鹣鹴袍。

  仰天不敢长嘘气,化作虹霓万丈高。

  贾亦有诗曰:

  四海干戈未息肩,书生岂合老林泉!

  袖中一把龙泉剑,撑拄东南半壁天。

  其诗大率类是,人益信其自负。吴元年,国兵围姑苏,未拨。上洋人钱鹤皋起兵援张氏,二子自以严庄、尚让为比,杖策登门,参其谋议,遂陷嘉兴等郡。未几,师溃,皆赴水死。洪武四年。华亭士人石若虚,有故出近郊。素与二子友善,忽遇之于途,随行僮仆救人,气象宛如平昔。迎谓若虚曰:“石君无恙乎?”若虚忘其已死,与之揖让,班荆而坐子野,谈论逾时。全忽慨然长叹曰:“诸葛长民有言:‘贫贱长思富贵,富贵复履危机。’此语非确论。苟慕富贵,危机岂能避?世间宁有扬州鹤耶?丈夫不能流芳百世,亦当遗臭万年。刘黑闼既立为汉东王,临死乃云:‘我本在家锄莱,为高雅贤辈所误至此!’陋哉斯言,足以发千古一笑也!”贾曰:“黑闼何足道!如汉之田横,唐之李密,亦可谓铁中铮铮者也。横始与汉祖俱南面称孤,耻更称臣,逃居诲岛,可以死矣,乃眩于大王小侯之语,行至东都而死。密之起兵,唐祖以书贺之,推为盟主,及兵败入关,乃望以台司见处,其无知识如此!大丈夫死即死矣,何忍向人喉下取气耶?夫韩信建炎汉之业,卒受诛夷;刘文静启晋阳之祚,终加戮辱。彼之功臣尚尔,于他人何有哉!”全曰:“骆宾王佐李敬业起兵,檄武氏之恶,及兵败也,复能优游灵隐,咏桂子天香之句。黄巢扰乱唐室,罪下容诛,至于事败,乃削发被缁,逃遁踪迹,题诗云:‘铁衣着尽着僧衣。’若二人者,身为首恶,而终能脱祸,可谓智术之深矣。”贾笑曰:“审如此,吾辈当愧之矣!”全遽曰:“故人在坠,不必闲论他事,徒增伤感尔。”因解所御绿裘,令仆于近村质酒而饮。酒至,饮数巡,若虚请于二子曰:“二公平日篇什,播在人口,今日之会,可无佳制以记之乎?”于是筹思移时,全诗先成,即吟曰:

  几年兵火接天涯,白骨丛中度岁华。

  杜宇有冤能泣血,邓攸无子可传家。

  当时自诧辽东豕,今日翻成井底蛙。

  一片春光谁是主,野花开满蒺藜沙。

  贾继诗曰:

  漠漠荒郊鸟乱飞,人民城郭叹都非。

  沙沉枯骨何须葬,血污游魂不得归。

  麦饭无人作寒食,绨袍有泪哭斜晖。

  生存零落皆如此,惟恨平生壮志违。

  吟已,若虚骇曰:“二公平日吟咏极宕,今日之作,何其哀伤之过,与畴昔大不类耶?”二人相顾无语,但愀然长啸数声。须臾,酒罄,告别而去。行及十数步,阒无所见。若虚大惊,始悟其死久矣。但见林梢烟瞑,岭首日沉,乌啼鹊噪于丛薄之间而已。急投前村酒家,访其历以取质酒之裘视之,则触手纷纷而碎,若蝶翅之抟风焉。若虚借宿酒家,明早急回。其后再下敢经由是路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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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金凤钗记

  大德中,扬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,与宦族崔君为邻,交契甚厚。崔有子曰兴哥,防御有女曰兴娘,俱在襁褓。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,防御许之,以金凤钗一只为约。 既而崔君游宦远方,凡一十五载,并无一字相闻。

  女处闺闱,年十九矣。其母谓防御曰:“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载,不通音耗,兴娘长成矣,不可执守前言,令其挫失时节也。”防御曰:“吾已许吾故人矣,况成约已定,吾岂食言者也。”女亦望生不至,因而感疾,沉绵枕席,半岁而终。父母哭之恸。 临敛,母持金凤钗抚尸而泣曰:“此汝夫家物也,今汝已矣,吾留此安用!”遂簪于其髻而殡焉。殡之两月,而崔生至。防御延接之,访问其故,则曰:“父为宣德府理官而卒,母亦先逝数年矣,今已服除,故不远千里而至此。”防御下泪曰:“兴娘薄命,为念君故,得疾,于两月前饮恨而终,今已殡之矣。”因引生入室,至其灵几前,焚楮钱以告之,举家号恸。 防御谓生曰:“郎君父母既殁,到途又远,今既来此,可便于吾家宿食。故人之子,即吾子也,勿以兴娘殁故,自同外人。”

  即令搬挈行李,于门侧小斋安泊。将及半月。时值清明,防御以女殁之故,举家上冢。 兴娘有妹曰庆娘,年十七矣,是日亦同往。惟留生在家看守。

  至暮而归,天已曛黑,生于门左迎接;有轿二乘,前轿已入,后轿至生前,似有物堕地,铿然作声,生俟其过,急往拾之,乃金凤钗一只也。欲纳还于内,则中门已阖,不可得而入矣。遂还小斋,明烛独坐。自念婚事不成,只身孤苦,寄迹人入门,亦非久计,长叹数声。方欲就枕,忽闻剥啄扣门声,问之不答,斯须复扣,如是者三度。乃启关视之,则一美姝立于门外,见户开,遽搴裙而入。生大惊。女低容敛气,向生细语曰:“郎不识妾耶?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。向者投钗轿下,郎拾得否?”即挽生就寝。生以其父待之厚,辞曰:“不敢。”拒之甚厉,至于再三。女忽赪尔怒曰:“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,置汝门下,汝乃于深夜诱我至此,将欲何为?我将诉之于父,讼汝于官,必不舍汝矣。”生惧,不得已而从焉。至晓,乃去。自是暮隐而入,朝隐而出,往来于门侧小斋,凡及一月有半。一夕,谓生曰:“妾处深闺,君居外馆,今日之事,幸而无人知觉。 诚恐好事多魔,佳期易阻,一旦声迹彰露,亲庭罪责,闭笼而锁鹦鹉,打鸭而惊鸳鸯,在妾固所甘心,于君诚恐累德。莫若先事而发,怀璧而逃,或晦迹深村,或藏踪异郡,庶得优游偕老,不致睽离也。”生颇然其计,曰:“卿言亦自有理,吾方思之。”因自念零丁孤苦,素质亲知,虽欲逃亡,竟将焉往?尝闻父言:有旧仆金荣者,信义人也,居镇江吕城,以耕种为业。 今往投之,庶不我拒。至明夜五鼓,与女轻装而出,买船过瓜州,奔丹阳,访于村氓,果有金荣者,家甚殷富,见为本村保正。生大喜,直造其门,至则初不相识也,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,方始记认,则设位而哭其主,捧生而拜于座,曰:“此吾家郎君也。”生具告以故,乃虚正堂而处之,事之如事旧主,衣食之需,供给甚至。生处荣家,将及一年。女告生曰:“始也惧父母之责,故与君为卓氏之逃,盖出于不获已也。今则旧谷既没,新谷既登,岁月如流,已及朞矣。且爱子之心,人皆有之,今而自归,喜于再见,必不我罪。况父母生我,恩莫大焉,岂有终绝之理?盍往见之乎?”生从其言,与之渡江入城。将及其家,谓生曰:“妾逃窜一年,今遽与君同往,或恐逢彼之怒,君宜先往觇之,妾舣舟于此以俟。”临行,复呼生回,以金凤钗授之,曰:“如或疑拒,当出此以示之,可也。”生至门,防御闻之,欣然出见,反致谢曰:“日昨顾待不周,致君不安其所,而有他适,老夫之罪也。幸勿见怪!”生拜伏在地,不敢仰视,但称“死罪”,口不绝声。防御曰:“有何罪过?遽出此言。愿赐开陈,释我疑虑。 ”生乃作而言曰:“曩者房帷事密,儿女情多,负不义之名,犯私通之律,不告而娶,窃负而逃,窜伏村墟,迁延岁月,音容久阻,书问莫传,情虽笃于夫妻,恩敢忘乎父母!今则谨携令爱,同此归宁,伏望察其深情,恕其重罪,使得终能偕老,永遂又于飞。 大人有溺爱之恩,小子有宜家之乐,是所望也,惟翼悯焉。”防御闻之,惊曰:“吾女卧病在床,今及一岁,饘粥不进,转侧需人,岂有是事耶?”

  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,故饰词以拒之,乃曰:“目今庆娘在于舟中,可令人舁取之来。”防御虽不信,然且令家僮驰往视之,至则无所见。方诘怒崔生,责其妖妄,生于袖中,出金凤钗以进。 防御见,始大惊曰:“此吾亡女兴娘殉葬之物也,胡为而至此哉?”疑惑之际,庆娘忽于床上欻然而起,直至堂前,拜其父曰:“兴娘不幸,早辞严侍,远弃荒郊,然与崔家郎君缘分未断,今之来此,意亦无他,特欲以爱妹庆娘,续其婚耳。如所请肯从,则病患当即痊除;不用妾言,命尽此矣。”举家惊骇,视其身则庆娘,而言词举止则兴娘也。父诘之曰:“汝既死矣,安得复于人世为此乱惑也?”对曰:“妾之死也,冥司以妾无罪,不复拘禁,得隶后士夫人帐下,掌传笺奏。妾以世缘未尽,故特给假一年,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尔。”

  父闻其语切,乃许之,即敛容拜谢,又与崔生执手歔欷为别。 且曰:“父母许我矣!汝好作娇客,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。”言讫,恸哭而仆于地,视之,死矣。急以汤药灌之,移时乃苏,疾病已去,行动如常,问其前事,并不知之,殆如梦觉。 遂涓吉续崔生之婚。生感兴娘之情,以钗货于市,得钞二十锭,尽买香烛楮币,赉诣琼花观,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报之。复见梦于生曰:“蒙君荐拔,尚有余情,虽隔幽明,实深感佩。小妹柔和,宜善视之。”生惊悼而觉。 从此遂绝。 呜呼异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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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联芳楼记

  吴郡富室有姓薛者,至正初,居于阊阖门外,以粜米为业。有二女,长曰兰英,次曰蕙英,皆聪明秀丽,能为诗赋。遂于宅后建一楼以处之,名曰兰蕙联芳之楼。适承天寺僧雪窗,善以水墨写兰蕙,乃以粉涂四壁,邀其绘画于上,登之者蔼然如入春风之室矣。二女日夕于其间吟咏不辍,有诗数百首,号《联芳集》,好事者往往传诵。时会稽杨铁崖制西湖《竹枝曲》,和者百余家,镂版书肆。二女见之,笑曰:“西湖有《竹枝曲》,东吴独无《竹枝曲》乎?”乃效其体,作苏台《竹枝曲》十章曰:

  姑苏台上月团团,姑苏台下水潺潺。

  月落西边有时出,水流东去几时还?

  馆娃宫中麋鹿游,西施去泛五湖舟。

  香魂玉骨归何处?不及真娘葬虎丘。

  虎丘山上塔层层,夜静分明见佛灯。

  约伴烧香寺中去,自将钗钏施山僧。

  门泊东吴万里船,乌啼月落水如烟。

  寒山寺里钟声早,渔火江枫恼客眠。

  洞庭金柑三寸黄,笠泽银鱼一尺长。

  东南佳味人知少,玉食无由进尚方。

  荻芽抽笋楝花开,不见河豚石首来。

  早起腥风满城市,郎从海口贩鲜回。

  杨柳青青杨柳黄,青黄变色过年光。

  妾似柳丝易憔悴,郎如柳絮太颠狂。

  翡翠双飞不待呼,鸳鸯并宿几曾孤!

  生憎宝带桥头水,半入吴江半太湖。

  一纲凤髻绿于云,八字牙梳白似银。

  斜倚朱门翘首立,往来多少断肠人。

  百尺高楼倚碧天,阑干曲曲画屏连。

  侬家自有苏台曲,不去西湖唱采莲。

  他作亦皆称是,其才可知矣。铁崖见其稿,手写二诗于后曰:

  锦江只说薛涛笺,吴郡今传兰蕙篇。

  文采风流知有自,联珠合璧照华筵。

  难弟难兄并有名,英英端不让琼琼。

  好将笔底春风句,谱作瑶筝弦上声。

  由是名播远迩,咸以为班姬、蔡女复出,易安、淑真而下不论也。其楼下瞰官河,舟楫皆经过焉。昆山有郑生者,亦甲族,其父与薛素厚,乃令生兴贩于郡。至则泊舟楼下,依薛为主。薛以其父之故,待以通家子弟,往来无间也。生以青年,气韵温和,性质俊雅。夏月于船首澡浴,二女于窗隙窥见之,以荔枝一双投下。生虽会其意,然仰视飞甍峻宇,缥缈于霄汉,自非身具羽翼,莫能至也。既而更深漏静,月堕河倾,万籁俱寂,企立船舷,如有所俟。忽闻楼窗哑然有声,顾盼之顷,则二女以秋千绒索,垂一竹兜,坠于其前,生乃乘之而上。既见,喜极不能言,相携入寝,尽缱绻之意焉。长女口占一诗赠生曰:

  玉砌雕栏花两枝,相逢恰是未开时。

  妖姿未惯风和雨,吩咐东君好护持。

  次女亦吟曰:

  宝篆烟消烛影低,枕屏摇动镇帏犀。

  风流好似鱼游水,才过东来又向西。

  至晓,复乘之而下,自是无夕而不会。二女吟咏颇多,不能尽记。生耻无以答,一夕,见案有剡溪玉叶笺,遂濡笔题一诗于上曰:

  误入蓬山顶上来,芙蓉芍药两边开。

  此身得似偷香蝶,游戏花丛日几回。

  二女得诗,喜甚,藏之箧笥。已而就枕,生复索其吟咏。长女即唱曰:

  连理枝头并蒂花,明珠无价玉无瑕。

  次女续曰:

  合欢幸得逢萧史,乘兴难同访戴家。

  长女又续曰:

  罗袜生尘魂荡漾,瑶钗坠枕鬓。

  次女结之曰:

  他时泄漏春消息,不悔今宵一念差。

  遂足成律诗一篇。又一夕,中夜之后,生忽怅然曰:“我本羁旅,托迹门下;今日之事,尊人惘知。一旦事迹彰闻,恩情间阻,则乐昌之镜,或恐从此而遂分;延平之剑,不知何时而再合也。”因哽咽泣下。二女曰:“妾之鄙陋,自知甚明。久处闺闱,粗通经史,非不知钻穴之可丑,韫椟之可佳也。然而秋月春花,每伤虚度,云情水性,失于自持。曩者偷窥宋玉之墙,自献汴和之璧。感君不弃,特赐俯从,虽六礼之未行,谅一言之已定。方欲同欢衽席,永奉衣巾,奈何遽出此言,自生疑阻?郑君郑君,妾虽女子,计之审矣!他日机事彰闻,亲庭谴责,若从妾所请,则终奉箕帚于君家;如不遂所图,则求我于黄泉之下,必不再登他门也。一日,登楼,于箧中得生所为诗,大骇。然事已如此,无可奈何,顾生亦少年标致,门户亦正相敌,乃以书抵生之父,喻其意。生父如其所请。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,问名纳彩,赘以为婿。是时生年二十有二,长女年二十,幼女年十八矣。吴下人多知之,或传之为掌记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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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令狐生冥梦录

  令狐譔者,刚直之士也,生而不信神灵,傲诞自得。有言及鬼神变化幽冥果报之事,必大言折之。所居邻近,右乌老者,家赀巨宫,贪求不止,敢为不义,凶恶着闻。一夕,病卒;卒之三日而再苏。人问其故,则曰:”吾殁之后,家人广为佛事,多焚楮币,冥官喜之,因是得远。“譔闻之,尤其不忿,曰:”始吾谓世间贪官污吏受财曲法,富者纳贿而得圭,贫者无赀而抵罪,岂意冥府乃更甚焉!“因赋诗曰:

  一陌金钱便返魂,公私随处可通门!

  鬼神有德开生路,日月无光照覆盆。

  贫者何缘蒙佛力?富家容易受天恩。

  早知善恶都无报,多积黄金遗子孙!

  诗成,朗吟数过。是夜,四烛独坐,忽有二鬼使,状貌狞恶,径至其前,曰:”地府奉追。“譔大惊,方欲辞避,一人执其衣,一人挽其带,驱迫出门,足不履地,须臾已至。见大官府若世间台、省之状。二使将譔入门,遥望殿上有王者被冕据案而坐。二使挟譔伏于阶下,上殿致命曰:”奉命追令狐譔已至。“即闻王者厉声曰:”既读儒书,不知自检,敢为狂辞,诬我官府!合付犁舌狱。“遂有鬼卒数人,牵捽令去。譔大惧,攀挽槛楣不得去,俄而槛折,乃大呼曰:”令狐譔人间儒士,无罪受刑,皇天有知,乞赐昭鉴!“见殿上有一绿袍秉笏者,号称明法,禀于王曰:”此人好讦,遽尔加罪,必不肯伏,不若令其供责所犯,明正其罪,当无词也。“王曰:”善!“乃有一吏,操纸笔置于譔前,逼其供状。譔固称无罪,不知所供。忽闻殿上曰:”汝言无罪,所谓‘一陌金钱便返魂,公私随处可通门’,谁所作也?“譔始大悟,即下笔大书以供曰:

  伏以混沦二气,初分天地之形;高下三才,不列鬼神之数。降自中古,始肇多端。焚币帛以通神,诵经文以谄佛。于是名山大泽,咸有灵焉;古庙丛祠,亦多主者。盖以群生昏瞆,众类冥顽,或长恶以不悛,或行凶而自恣。

  以强凌弱,恃富欺贫。上不孝于君亲,下不睦于宗党。贪财悖义,见利忘恩。天门高而九重莫知,地府深而十殿是列,立锉烧舂磨之状,具轮回报应之科,使为善者劝而益勤,为恶者惩而知戒,可谓法之至密,道之至公。然而威令所行,既前瞻而后仰;聪明所及,反小察而大遗。贫者入狱而受殃。宫者转经而兔罪。惟取伤弓之鸟,每漏吞舟之鱼。赏罚之条,不宜如是。至如譔者,三生贱士,一介穷儒。左枝右梧,未免儿啼女哭,东涂西抹,不救命蹇时乖。偶以不平而鸣,遽获多言之咎。悔噬脐而莫及,耻摇尾而乞怜。今蒙责其罪名,逼其状伏。批龙鳞,探尤颔,岂敢求生;料虎头,编虎须,固知受祸。言止此矣,伏乞鉴之!

  王览毕,批曰:”令狐譔持论颇正,难以罪加,秉志不回,非可威屈。今观所陈,实为有理,可特放还,以彰遗直。“仍命复追乌老,置之于狱。复遣二使送譔还家。譔恳二使曰:”仆在人间,以儒为业,虽闻地狱之事,不以为然,今既到此,可一观否?“二使曰:”欲观亦不难,但禀知刑曹录事耳。“即引譔循西廊而行,别至一厅,文簿山积,录事中坐,二使以譔入白,录事以朱笔批一帖付之,其文若篆籒不可识。譔出府门,投北行里余,见铁城巍巍,黑雾涨天,守卫者甚众,皆牛头曳面,青体绀发,各执戈戟之属,或坐或立于门左右。二使以批帖示之,即放之入,见罪人无数,被剥皮刺血,剔心剜目。叫呼怨痛,宛转其间,楚毒之声动地。至一处,见铜柱二,缚男女二人于上,有夜叉以刃剖其胸,肠胃流出,以沸汤沃之,名为洗涤。譔问其故。曰:”此人在世为医。因疗此妇之夫,遂与妇通。已而其夫病卒,虽非二人杀之,原情定罪,与杀同也,故受此报。“又至一处,见僧尼裸体,诸鬼以牛马之皮覆之,皆成畜类。有趦趄未肯就者,即以铁鞭击之,流血狼藉。譔又问其故。曰:”此徒在世,不耕而食,不织而衣,而乃不守戒律,贪淫茹荤,故令化为异类,出力以报人耳。“最后至一处,榜曰:”误国之门。“见数十人坐铁床上,身具桎梏,以青石为枷压之。二使指一人示譔曰:”此即宋朝秦桧也。谋害忠良,迷误其主,故受重罪。其余亦皆历代误国之臣也。每一朝革命,即驱之出,令毒虺噬其肉,饥鹰啄其髓,骨肉糜烂至尽,复以神水洒之,业风吹之,仍复本形。此辈虽历亿万劫,不可出世矣。“譔观毕,求回。二使送之至家。譔顾谓曰:”劳君相送,无以为报。“二使笑曰:”报则不敢望,但请君勿更为诗以累我耳。“譔亦大笑。欠伸而觉,乃一梦也。及旦,叩乌老之家而问焉,则于是夜三更逝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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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天台访隐录

  台人徐逸,粗通书史,以端午日入无台山采药。同行数人,惮于涉险,中道而返。惟逸爱其山明水秀,树木阴翳,进不知止,且诵孙兴公之赋而赞其妙曰:”赤城震起而建标,瀑布泉流而界道。“诚非虚语也。”更前数里,则斜阳在岭,飞鸟投林,进无所抵,退不及还矣。踌躇之间,忽涧水中有巨瓢流出,喜曰:“此岂有居人乎?否则必琳宫梵宇也。”遂沿涧而行,不里余,至一弄口,以巨石为门,入数十步。则豁然宽敞,有居民四五十家,衣冠古朴,气质淳厚,石田茅屋,竹户荆扉,犬吠鸡鸣,桑麻掩映,俨然一村落也。见逸垒,惊问曰:“客何为者?焉得而涉吾境?”逸告以入山采药,失路至此,遂相顾不语,漠然无延接之意。惟一老人,衣冠若儒者,扶藜而前,自称太学陶上舍,揖逸而言曰:“山泽深险,豺狼之所嗥,魑魅之所游,日又晚矣,若固相拒,是见溺而不援也。”乃邀逸归其室。坐定,逸起问曰:“仆生于斯,长于斯,游于斯久矣,未闻有此村落也。敢问。”上舍颦蹙而答曰:“避世之士,逃难之人,若述往事,徒增伤感耳!”逸固请其故。始曰:“吾自宋朝已卜居于此矣。”逸大惊。上舍乃具述曰:“仆生于理宗嘉熙丁酉之岁,既长,寓名太学,居率履斋,以讲《周易》为众所推。度宗朝,两冠堂试,一登省荐,方欲立身扬名,以显于世,不幸度皇晏驾,太后临朗,北兵渡江,时事大变。嗣君改元德佑之岁,则挈家逃难于此。其余诸人,亦皆同时避难者也。年深岁久,因遂安焉。种田得粟,采山得薪,凿井而饮,架屋而息。寒往暑来,日居月诸,但见花开为春,叶脱为秋,不知今日是何朝代,是何甲子也。”逸曰:“今天子圣神文武,继元启运,混一华夏,国号大明,太岁在阏逢摄提格,改元洪武之七载也”上舍曰:“噫,吾止知有宋,不知有元,安知今日为大明之世也!愿客为我略陈三代兴亡之故,使得闻之。”逸乃曰:“宋德佑丙子岁,元兵入临安,三宫迁北。是岁,广王即位于海上,改元景炎。未几而崩,谥端宗。益王继立,为元兵所迫,赴水而死,宋祚遂亡,实元朝戊寅之岁也。元既并宋,奄有南北,逋至正丁未,历甲予一周有半而灭。今则大明肇统,洪武万年之七年也。盖自德佑丙子至今,上下已及百岁矣。”上舍闻之,不觉流涕。已而山空夜静,方籁寂然,逸宿于其室,土床石枕,亦甚整洁,但神清骨冷,不能成寐耳。明日,杀鸡为黍,以瓦盎盛松醪饮逸。上舍自制《金缕词》一阙,歌以侑觞曰:

  梦觉黄粱熟。怪人间、曲吹别调,棋翻新局。一片残山并剩水,几度英雄争鹿!算到了谁荣谁辱?白发书生差耐久,向林间啸傲山闾宿。耕绿野,饭黄犊。市朝迁变成陵谷。问东凤、旧家燕子,飞归谁屋?前度刘郎今尚在,不带看花之福,但燕麦兔葵盈目。羊胛光阴容尾过。叹浮生待足何时足?樽有酒。且相属。

  歌罢,复与逸话前宋旧事,叠叠不厌,乃言。“宝佑丙辰,亲策进士,文天样卷在四,而理皇易为举首。贾似道当国,造第于葛岭,当时有‘朝中无宰相,湖上有平章’。之句。一宗室任岭南县令,献孔雀二,置之圃中,见其驯扰可爱,即除其人为本郡守。襄阳之围,吕文焕募人以蜡书告急于朝,其人恳于似道曰:‘襄阳之围六年矣,易子而食,析骸而爨,亡在朝夕。而师相方且铺张太平,迷惑主听,一旦虏马饮江,家国倾覆,师相亦安得久有此富贵耶?’遂扼吭而死。谢堂乃太后之侄,殷富无比,尝夜宴客,设水晶帘,烧沉香火,以径尺玛璃盘,盛大珠四颗,光照一室,不用灯烛;优人献诵乐语,有黄金七宝酒瓮,重十数斤,即于座上赐之不吝。谢后临朝,梦天倾东南。一人擎之,力若不胜,蹶而复起者三。己而一日坠地,傍有一人捧之而奔,觉而遍访于朝,得二人焉,厥状极肖,擎天者文天祥,捧日者陆秀夫也,遂不次用之。江万里去国,都民送之郭外者以千计,攀辕忍舍去,城门既阖,多宿于野。贾似道出督,御白银铠,真珠马鞍;千里马二,一驮督府之印,一载制书并随军赏格,以黄帕覆之,都民罢市而观。出师之盛,末之有也。”又论当时诸臣曰:“陈宜中谋而不断,家铉翁节而不通,张世杰勇而不果,李庭芝智而不达,其最优者,文天祥乎!”如是者凡数百言,皆历历可听。

  是夕,逸又宿焉。明旦,告归,上舍复为古风一篇以饯行,曰:

  建炎南渡多翻覆,泥马逃来御黄屋。

  尽将旧物付他人。江南自作龟兹国。

  可怜行酒两青衣,万恨千愁谁得知!

  五国城中寒月照,黄龙塞上朔风吹。

  东窗计就通和好,鄂王赐死蕲王老。

  酒中不见刘四厢,湖上须寻宋五嫂。

  累世内禅罢言兵,八十余年称太平。

  度皇晏驾弓剑远,贾相出师茄鼓惊。

  携家避世逃空谷,西望端门捧头哭。

  毁车杀马断来踪,凿井耕田聊自足。

  南邻北舍自成婚,遗风仿佛朱陈村。

  不向城中供赋役,只从屋底长儿孙。

  喜君涉险来相访,问旧频扶九节杖。

  时移事变太匆忙,物是人非愈怊怅。

  感君为我暂相留,野蔌山肴借献酬。

  舍下鸡肥何用买,床头酒熟不须蒭。

  君到人间烦致语,今遇升平乐安处。

  相逢不用苦相疑,我辈非仙亦非鬼。

  遂送逸出路口,挥袂而别。逸沿途每五十步插一竹枝以记之。到家数日,乃具酒醴,携肴馔,率家僮辈赍往访之,则重冈叠蟑,不复可寻,丰草乔林,绝无踪迹。往来于樵蹊牧径之间,但闻谷鸟悲鸣,岭猿哀啸而己,竟惆怅而归。逸念上舍自言生于嘉熙丁酉,至今则百有四十岁矣,而颜貌不衰,言动详雅,止若五六十者,岂有道之流欤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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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滕穆醉游聚景园记

  延佑初,永嘉滕生名穆,年二十六,美风调,善吟咏,为众所推许。素闻临安山水之胜,思一游焉。甲寅岁,科举之诏兴,遂以乡书赴荐。至则侨居涌金门外,无日不往于南北二山及湖上诸刹,灵隐、天竺、净慈、宝石之类,以至玉泉、虎跑、天龙、灵鹫。石屋之洞,冷泉之亭,幽涧深林,悬崖绝壁,足迹殆将遍焉。七月之望,于曲院赏莲,因而宿湖,泊雷峰塔下。

  是夜,月色如昼,荷香满身,时闻大鱼跳掷于波间,宿鸟飞鸣于岸际。生已大醉,寝不能寐,披襟而起,绕堤观望。行至聚景园,信步而入。时宋亡已四十年,园中台馆,如会芳殿、清辉阁、翠光亭皆已颓毁。惟瑶津西轩岿然然独存。生至轩下,倚栏少憩。俄见一美人先行,一侍女随之,自外而入。风鬟雾鬓,绰约多姿,望之殊若神仙。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。美人言曰:“湖山如故,风景不殊,但时移世换,令人有《黍离》之悲尔!”行至园北太湖石畔,遂咏诗曰:

  湖上园林好,重来忆旧游。

  征歌调《玉树》,阅舞按《梁州》。

  径狭花迎辇,池深柳拂舟。

  昔人皆已殁,谁与话风流!

  生放逸者,初见其貌,已不能定情。及闻此作,技痒不可复禁,即于轩下续吟曰:

  湖上园亭好,相逢绝代人。

  嫦娥辞月殿,织女下天津。

  未会心中意,浑疑梦里身。

  愿吹邹子律,幽谷发阳春。

  吟已。趋出赴之。美人亦不惊讶,但徐言曰:“固知郎君在此,特来寻访耳。”生问其姓名,美人曰:“妾弃人间已久,欲自陈叙,诚恐惊动郎君。”生闻此言,审其为鬼,亦无所惧。固问之,乃曰:“芳华姓卫,故宋理宗朝宫人也。年二十三而殁,殡于此园之侧。今晚因往演福访贾贵妃,蒙延久坐,不觉归迟,致令郎君于此久待。”即命侍女曰:“翘翘,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来,今夜月色如此,郎君又至,不可虚度,可便于此赏月也。”翘翘应命而去。须臾,携紫氍毹,设白玉碾花樽,碧琉璃盏,醪醴馨香,非世所有,与生笑谑笑咏,词旨清婉。复命翘翘歌以侑酒。翘翘请歌柳耆卿《望海潮》词,美人曰:“对新人不宜歌旧曲。”即于席上自制《木兰花慢》一阕,令翘翘歌之曰:

  记前朝旧事,曾此地,会神仙。向月砌云阶,重携翠袖,来拾花钿。繁华总随流水,叹一场春梦杳难圆。废港芙渠滴露,断堤杨柳垂烟。两峰南北只依然,辇路草芊芊。恨别馆离宫,烟销凤盖,波浸龙船。平时银屏金屋,对漆灯无焰夜如年。落日牛羊垅上,西风燕雀林边。

  歌竟,美人潜然垂泪,生以言尉解,仍微词挑之,以观其意。即起谢曰:“殂谢之人,久为尘土,若得奉侍巾栉,虽死不朽。且郎君适间诗句,固已许之矣。愿吹邹子之律,而一发幽谷之春也。”生曰:“向者之诗,率口而成,实本无意,岂料便为语谶。”良久,月隐西垣,河倾东岭,即命翘翘撤席。美人曰:“敝居僻陋,非郎君之所处,只此西轩可也。”遂携手而入,假寝轩下。交会之事,一如人间。将旦,挥涕而别。

  至昼,往访于园侧,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。墓左一小丘,即翘翘瘗也。生感叹逾时。迨暮,又赴西轩,则美人已先至矣。迎谓生曰:“日间感君相访,然而妾止卜其夜,未卜其昼,故不敢奉见。数日之后,当得无间矣。”自是,无夕而不会。经旬之后,白昼亦见。生遂携归所寓安焉。已而生下第东归,美人愿随之去。生问:“翘翘何以不从?”曰:“妾既奉侍君子,旧宅无人,留其看守耳。”生与之同回乡里,见亲识,绐之曰:“娶于杭郡之良家。”众见其举止温柔,言词慧利,信且悦之。美人处生之室,奉长上以礼,待婢仆以恩,左右邻里,俱得其欢心。且又勤于治家,洁于守己,虽中门之外,未尝轻出。众咸贺生得内助。

  荏苒三岁,当丁巳年之初秋,生又治装赴浙省乡试。行有日矣,美人请于生曰:“临安,妾乡也。从君至此,已阅三秋,今愿得偕行,以顾视翘翘。”生许诺,遂赁舟同载,直抵钱塘,僦屋居焉。至之明日,适值七月之望,美人谓生曰:“三年前曾于此夕与君相会,今适当其期,欲与君同赴聚景,再续旧游可乎?”生如其言,载酒而往。

  至晚,月上东垣,莲开南浦,露柳烟篁,动摇堤岸,宛然若昔时之景。行至园前,则翘翘迎拜于路首曰:“娘子陪侍郎君,遨游城郭,首尾三年,已极人间之欢,独不记念旧居乎?”三人入园,同至西轩而坐。美人忽涕泪而告生曰:“感君不弃,侍奉房帷,未遂深欢,又当永别。”生曰:“何故?”对曰:“妾本幽阴之质,久戚阳明之世,甚非所宜。特以与君有夙世之缘,故冒犯条律以相从耳。今而缘尽,自当奉辞。”生惊问曰:“然则何时?”对曰:“止在今夕耳。”生凄惶不忍。美人曰:“妾非不欲终事君子,永奉欢娱。然而程命有限,不可违越。若更迟留,须当获戾。非止有损于妾,亦将不利于君。岂不见越娘之事乎?”生意稍悟,然亦悲伤感怆,彻晓不寐。及山寺钟鸣,水村鸡唱,急起与生为别,解所御玉指环系于生之衣带,曰:“异日见此,无忘旧情。”遂分袂而去,然犹频频而顾,良久始灭。生大恸而返。

  翌日具肴醴,焚镪楮于墓下,作文以吊祭之曰:

  惟灵生而淑美,出类超群。禀奇姿于仙圣,钟秀气于乾坤。粲然如花之丽,粹然如玉之温。达则天上之金屋,穷则路左之荒坟。托松楸而共处,对狐兔之群奔。落花流水,断雨残云,中原多事,故国无君。抚光阴之过隙,视日月之奔轮。然而精灵不泯,性识长存。不必仗少翁之奇术,自能返倩女之芳魂。玉匣骖鸾之扇,金泥簇蝶之裙。声泠泠兮环佩,香蔼蔼兮兰荪。方欲同欢而偕老,奈何既合而复分!步洛妃凌波之袜,赴王母瑶池之樽。即之而无所睹,扣之而不复闻。怅后会之莫续,伤前事之谁论。锁杨柳春风之院,闭梨花夜雨之门。恩情断兮天漠漠,哀怨结兮云昏昏。音容杳而靡接,心绪乱而纷纭。谨含哀而奉吊,庶有感于斯文。呜呼哀哉,尚飨!

  从此遂绝矣。生独居旅邸,如丧配耦。试期既迫,亦无心入院,惆怅而归。亲党问其故,始具述之,众咸叹异。生后终身不娶,入雁荡山采药,遂不复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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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牡丹灯记

  方氏之据浙东也,每岁元夕,于明州张灯五夜,倾城士女,皆得纵观。至正庚子之岁,有乔生者,居镇明岭下,初丧其耦,鳏居无聊,不复出游,但倚门伫立而已。十五夜,三更尽,游人渐稀,见一丫鬟,挑双头牡丹灯前导,一美人随后,约年十七八,红裙翠袖,婷婷嫋嫋,迤逦投西而去。生于月下视之,韶颜稚齿,真国色也。神魂飘荡,不能自抑,乃尾之而去,或先之,或后之。行数十步,女忽回顾而微哂曰:“初无桑中之期,乃有月下之遇,似非偶然也。”生即趋前揖之曰:“敝居咫尺,佳人可能回顾否?”女无难意,即呼丫鬟曰:“金蓬,可挑灯同往也。”于是金莲复回。生与女携手至家,极其欢昵,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,不是过也。生问其姓名居址,女曰:“姓符,丽卿其字,漱芳其名,故奉化州判女也。先人既殁,家事零替,既无弟兄,仍鲜族党,止妾一身,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。”生留之宿,态度妖妍,词气婉媚,低帏昵枕,甚极欢爱。天明,辞别而去,暮则又至。如是者将半月,邻翁疑焉,穴壁窥之,则见一粉骷髅与生并坐于灯下,大骇。明旦,诘之,秘不肯言。邻翁曰:“嘻!子祸矣!人乃至盛之纯阳,鬼乃幽阴之邪秽。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,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,一旦真元耗尽,灾眚来临,惜乎以青春之年,而遂为黄壤之容也,可不悲夫!”生始惊惧,备述厥由。邻翁曰:“彼言侨居湖西,当往物色之,则可知矣。”生如其教,径投月湖之西,往来于长堤之上、高桥之下,访于居人,询于过客,并言无有。日将夕矣,乃入湖心寺少憩,行遍东廊,复转西廊,廊尽处得一暗室,则有旅榇,白纸题其上曰:“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。”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,灯下立一明器婢子,背上有二字曰金莲。生见之,毛发尽竖,寒栗遍体,奔走出寺,不敢回顾。是夜借宿邻翁之家,忧怖之色可掬。邻翁曰:“玄妙观魏法师,故开府王真人弟子,符箓为当今第一,汝宜急往求焉。”明旦,生诣观内。法师望见其至,惊曰:“妖气甚浓,何为来此?”生拜于座下,具述其事。法师以朱符二道授之,令其-置于门,一置于榻,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。生受符而归,如法安顿,自此果不来矣。一月有余,往衮绣桥访友。留饮至醉,都忘法师之戒,径取湖心寺路以回。将及寺门,则见金莲迎拜于前曰:“娘子久待,何一向薄情如是!”遂与生俱入西廊,直抵室中。女宛然在坐,数之曰:“妾与君素非相识,偶于灯下一见,感君之意,遂以全体事君,暮往朝来,于君不薄。奈何信妖道士之言,遽生疑惑,便欲永绝?薄幸如是,妾恨君深矣!今幸得见,岂能相舍?”即握生手,至柩前,柩忽自开,拥之同入,随即闭矣,生遂死于柩中。邻翁怪其不归,远近寻问,及至寺中停柩之室,见生之衣裾微露于柩外,请于寺僧而发之,死已久矣,与女之尸俯仰卧于内,女貌如生焉。寺僧叹曰:“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,死时年十七,权厝于此,举家赴北,竟绝音耗,至今十二年矣。不意作怪如是!”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。自后云阴之昼,月黑之宵,往往见生与女携手同行,一丫鬟挑双头壮丹灯前导,遇之者辄得重疾,寒热交作;荐以功德,祭以牢醴,庶获痊可,杏则不起矣。居人大惧,竞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。法师曰:“吾之符箓,止能治其未然,今祟成矣,非吾之所知也。闻有铁冠道人者,居四明山顶,考劾鬼神,法术灵验,汝辈宜往求之。”众遂至山,攀缘藤草,蓦越溪涧,直上绝顶,果有草庵一所,道人凭几而坐,方看童子调鹤。众罗拜庵下,告以来故。道人曰:“山林隐士,旦暮且死,乌有奇术!君辈过听矣。”拒之甚严。众曰:“某本不知,盖玄妙魏师所指教耳。”始释然曰:“老夫不下山已六十年,小子饶舌,烦吾一行。”即与童子下山,步履轻捷,径至西门外,结方丈之坛,踞席端坐,书符焚之。忽见符吏数辈,黄巾锦祆,金甲雕戈,皆长丈余,屹立坛下,鞠躬请命,貌甚虔肃。道人曰:“此间有邪祟为祸,惊扰生民,妆辈岂不知耶?宜疾驱之至。”受命而往,不移时,以枷锁押女与生并金莲俱到,鞭菙挥扑,流血淋漓。道人呵责良久,令其供状。将吏以纸笔授之,遂各供数百言。今录其略于此。

  乔生供曰:

  伏念某丧室鳏居,倚门独立,犯在色之戒,动多欲之求。不能效孙生见两头蛇而决断,乃致如郑子运九尾狐而爱怜。事既莫追,侮将奚及!

  符女供曰:

  伏念某青年弃世,白昼无邻,六魄虽离,一灵未混。灯前月下,逢五百年欢喜冤家;世上民间,作千万人风流话本。迷不知返,罪安可逃!

  金莲供曰:

  伏念某杀青为骨,染素成胎,坟垅埋藏,是谁作俑而用?面目机发,比人具体而微。既有名字之称,可乏精灵之异!因而得计,岂敢为妖!

  供毕,将吏取呈。道人以巨笔判曰:

  盖闻大禹铸鼎,而神奸鬼秘莫得逃其形;温峤燃犀,而水府龙宫俱得现其状。惟幽明之异趣,乃诡怪之多端。遇之者不利于人,遭之者有害于物。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,妖豕啼野而齐裹殂。降祸为妖,兴灾作孽。是以九天设斩邪之使,十地列罚恶之司,使魑魅魍魉,无以容其奸,夜叉罗刹,不得肆其暴。矧此清平之世,坦荡之时,而乃变幻形躯,依附草木,天阴雨湿之夜,月落参横之晨,啸于梁而有声,窥其室而无睹,蝇营狗苟,牛狠狼贪,疾如飘风,烈若猛火。乔家子生犹不悟,死何恤焉。符氏女死尚贪淫,生可知矣!况金莲之怪诞,假明器而矫诬。惑世诬民,违条犯法。狐绥绥而有荡,鹑奔奔而无良。恶贯已盈,罪名不宥。陷人坑从今填满,迷魂阵自此打开。烧毁双明之灯,押赴九幽之狱。

  判词已具,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。即见三人悲啼踯躅,为将吏驱捽而去。道人拂袖入山。明日,众往谢之,不复可见,止有草庵存焉。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之,则病瘖不能言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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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渭塘奇遇记

  至顺中,有王生者,本士族子,居于金陵。貌莹寒玉,神凝秋水,姿状甚美,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。年二十,未娶。有田在松江,因往收秋租,回舟过渭塘,见一酒肆,青旗出于檐外;朱栏曲槛,缥缈如画;高柳古槐,黄叶交坠;芙蓉十数株,颜色或深或浅,红葩绿水,上下相映;白鹅一群,游泳其间。生泊舟岸侧,登肆沽酒而饮,斫巨螯之蟹,烩细鳞之鲈,果则绿橘黄橙,莲塘之藕,松坡之栗,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。肆主亦富家,其女年十八,知音识字,态度不凡,见生在座,频于幕下窥之,或出半面,或露全体,去而复来,终莫能舍。生亦留神注意,彼此目成久之。已而酒尽出肆,怏怏登舟,如有所失。是夜遂梦至肆中,入门数重,直抵舍后,始至女室,乃一小轩也。轩之前有葡萄架,架下凿池,方圆盈丈,甃以文石,养金鲫其中;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,绿荫婆娑,靠墙结一翠柏屏,屏下设石假山三峰,岌然竞秀;草则金钱绣墩之属,霜露不变色。窗间挂一雕花笼,笼内畜一绿鹦鹉,见人能言。轩下垂小木鹤二只,衔线香焚之。案上立一古铜瓶,插孔雀尾数茎,其傍设笔砚之类,皆极济楚。架上横一碧玉箫,女所吹也。壁下贴金花笺四幅,题诗于上,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,字画则师赵松雪,不知何人所作也。

  第一幅云:

  春风吹花落红雪,杨柳荫浓啼百舌。

  东家蝴蝶西家飞,前岁樱桃今岁结。

  秋千蹴罢鬓鬖髿,粉汗凝香沁绿纱。

  侍女亦知心内事,银瓶汲水煮新茶。

  第二幅云:

  芭蕉叶展青鸾尾,萱草花含金凤嘴。

  一双乳燕出雕梁,数点新荷浮绿水。

  困人天气日长时,针线慵拈午漏迟。

  起向石榴阴畔立,戏将梅子打莺儿。

  第三幅云:

  铁马声喧风力紧,云窗梦破鸳鸯冷。

  玉炉烧麝有余香,罗扇扑萤无定影。

  洞箫一曲是谁家?河汉西流月半斜。

  要染纤纤红指甲,金盆夜捣凤仙花。

  第四幅云:

  山茶未开梅半吐,风动帘旌雪花舞。

  金盘冒冷塑狻猊,绣幕围春护鹦鹉。

  倩人呵笔画双眉,脂水凝寒上脸迟。

  妆罢扶头重照镜,凤钗斜压瑞香枝。

  女见生至,与之承迎,执手入室,极其欢谑,会宿于寝。鸡鸣始觉,乃困卧篷窗底耳。

  自后归家,无夕而不梦焉。一夕,见架上玉箫,索女吹之。女为吹《落梅风》数阕,音调嘹亮,响彻云际。一夕,女于灯下绣红罗鞋,生剔灯花,误落于上,遂成油晕。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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